元遗山曾用“一语天然万古新,豪华落尽见真淳”来评价陶渊明,陶诗明丽真淳,自然天成,不流俗,不骈俪。而汪曾祺先生的笔下书中画里,则蕴氤着同样的灵魂,同样的文人气质,同样的士大夫之襟怀。
从初二开始看汪老的书,第一篇就是《泡茶馆》,小的时候不太懂其中意味,印象最深的却是各样形色的吃食,汪老曾作诗自谑,昆明七载成何事?一束光阴付苦茶。说到吃食,《草木春秋》里阿格头子灰背青,《昆明的雨》中的杨梅和鸡枞,《昆明菜》提到的“培养正气”,高邮的咸鸭蛋……我觉得一个文人爱吃会吃懂吃,百不其厌的记录下来,他一定是对生活充满期待的,像苏轼在偏僻荒凉的海南岛依旧兴冲冲地寻肉吃一样,他们都是豪客一样的文人。但汪老大概不会说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这样的“豪华”之词,他可能会说“再给我拿二两酒”这样自然率性的白话。汪老就是以这样的人生态度,爱着这鲜活的人间。
白话易俗,可是在汪老笔下却写成了散文诗。骈俪流体,辞藻堆砌,写起来并不难,可把通俗写成诗,非是短时之功。《受戒》中明海和小英子青涩的情愫,在汪老笔下自然地生发。“歪”荸荠啊,荸荠的圆叶子哔哔地响,小英子的五个小小的脚趾留在田埂上,留在了明海的心里,更留在了读者心中。《咸菜茨菰汤》,一个平平常常的家乡菜,汪老在文末写:“我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汤,我想念家乡的雪”,一段普普通通的话,却透出深情。
汪曾祺先生笔下的人间,谈吃赏景,奇人异事,传奇话本,信手拈来。他写过春夏秋冬,四季花果;写过故乡他乡,他乡即故乡。
他写过,这有人情味的人间。
在《冬天》一文中,他写:“天冷了,堂屋里上了槅子。槅子,是春暖时卸下来的,一直在厢屋里放着。现在,搬出来,刷洗干净了,换了新的粉连纸,雪白的纸。上了槅子,显得严紧、安适,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。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。”最隽永的莫过于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。正值春节,生发出了许多的感触,原来以前的冬天,没有暖气却仍过得舒心闲适,炉火围坐,聊天谈心,灯火可亲啊。
“早起一睁眼,窗户纸上亮晃晃的,下雪了!雪天,到后园去折腊梅花、天竺果。明黄色的腊梅、鲜红的天竺果、白雪,生机盎然。腊梅开得很长,天竺果尤为耐久,插在胆瓶里,可经半个月。
舂粉子。有位邻居,有一架碓。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,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轮流借用。碓屋很小,除了一架碓,只有一些筛子、箩。踩碓很好玩,用脚一踏,吱扭一声,碓嘴扬了起来,嘭的一声,落在碓窝里。粉子舂好了,可以蒸粉、做“年烧饼”(糯米粉为蒂,包豆沙白糖,作为饼,在锅里烙熟)、搓圆子(即汤团)。舂粉子,就快过年了。”
这最后的两段,读来有淡淡的风。分明平淡的语气,却读出了眷念、怀念、共鸣、惋惜。
读汪老,能读到年岁沉淀,通透,淡如水,清如风,却似万钧雷。汪老给宗璞写过一首诗,其中有这样两句,人间存一角,聊放侧枝花,欣然亦自得,不共赤城霞。这大概就是汪老的处事态度和人生哲学,观照汪老的一生,六十岁发表《受戒》才真正被人了解,在做右派和文革的几十年里,用汪老的话来说就是“随遇而安”。他特别欣赏《论语·公西华侍坐》里曾点超功利的率性自然,认为是生活境界的极致之美。他的文章,亦经历过年轻与成熟,骈俪与自然,是时间在其中流淌,更是经历,心态的改变。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,所谓文如其人,知文见著,莫过如此。
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
文,如其人。